每个人都有梦,但我没有。我并不是人。
从出生起,我就有继承了本族仙宗的特长,补梦。

于是便到那红尘万丈,凡俗三千里去。在纷繁缭乱的前尘之梦里,替人们了却夙愿,偿就情仇。

旁的仙人们,喜唤我“南柯罗刹”。

没有梦,是补梦人的代价;没有命,是做梦人的代价。

——

——

——

一件白绒毛的长袍。洁白得像皑雪皎月,绵柔委地,袖口袍角皆绣着峨灵山特产的业火红莲,走动起来,风声在耳,便如同穿着一座活生生的峨灵雪山一般,摇曳多姿。

这是我最爱的衣衫了。

而此刻,我便这是着了这件衣衫,怀了幼弱的雪猊儿,懒懒靠在水榭里。静静嗅着池中清莲幽香,手执一盏青花瓷,抿一口人间的梨花白,倾听对面普耳的独白。

普耳是只妖。

一身白衣飘然若仙,宽袍荡袖,有些说不出的潇洒俊逸。样子甚是儒雅,一对长眉深入鬓里,眸若寒星。

只是,目下那对本该莹若辰星的眸子,此刻,却满是黯淡消沉。

他颤声道:“罗刹,我要和你交易。”

他正色道:“我要以性命交换,求你替我补梦。”

他恳声道:“我知道施补梦之法要耗损你的元神,必须以人命抵换,但,我愿!”

我凝睇这个青年,他有着冷静的眉眼,不像是个疯子,更不像在说笑话。

他一脸的悔恨与坚持,是执意要在梦中改变过往,加上,又愿意支付性命,我根本没有理由不答应——虽然,我很不喜欢被人呼作罗刹。我喜欢被叫做南柯。明明是满足人们愿望极其高尚美好的职业,理应呼我天使才对呢,怎能名之恶鬼。

半晌,抛开称呼的困扰,我轻轻一个颔首,立刻便换得对面青年灰暗的眼睛瞬间绚烂。

“你看。”他双手一挥,捻动一个九曜法诀,臂圈中金光笼漫水榭,模模糊糊浮现出人物楼台。我注目而视,普耳法力催动,面前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

——

——

(一)

春日,雨后。

夜来了又去,天色熹微,浅白的晨雾起了,氤氲罩在虞国公府的亭廊间,那里,方塘半亩。

约莫有雾起来,是因为天气尚还料峭轻寒的缘故,又或许今日是个晴天。而雾气显然不够大,还不足以将亭榭眉目掩去,只薄薄淡淡地笼着,像害羞女子戴的雪纱遮面。

虞国一年来被旱灾困扰,池塘里早涸见了底。近日里,虽落了几趟雨,却也只蓄得小半池水,尴尴尬尬,勉强只遮着塘底淤泥。

这样早的晨间,报晓鸟还未啼唱,廊角竟有人声传来。

“……三夫人,您慢着点儿。下次别玩到这么晚了,这牌九,早上可以玩、中午可以玩、下午可以玩,干嘛非得大晚上玩?大夫人二夫人也真是的,每天陪您玩得起劲,不挂出黑眼圈来不罢休。我雪鹃怎么就没瞧出那些四四方方的木牌子,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雪鹃,天生的大嗓门,虞国公府的丫环。打小从这里长大,十八岁上配给了三姨太做贴身丫头,说话从不顾长幼尊卑,竟却没受过什么责罚,反倒颇得主子喜爱。或许是当一个人每天听到的全是好话时,若有一个会时不时呵责你的人,那她就会显得弥足珍贵。

那走在后头的三姨太“扑哧”一声笑,扭着柔软的腰肢,掩嘴打了个哈欠:“雪鹃,你这小嘴再这么刁钻不饶人,小心我罚你每日倒夜香。”

那雪鹃扁了扁嘴,不以为然,似也被传染了困意,换了右手去提灯笼,左手便去捂打着哈欠的嘴,却听身后三姨太急急道“雪鹃,雪鹃,我想方便。”

雪鹃翻了个白眼,难道刚才提了下夜香,三姨太就马上想如厕了?可这园子离居所远得很了,左右又没有供方便的地儿,眼见三姨太捂着肚子,痛得龇牙咧嘴,她忍不住嘟哝道:“叫你贪嘴,四姨太送来的生蚝也吃得的?”

三姨太显是肚子疼得厉害,也顾不得还口,哎哟哎哟叫起来。雪鹃左顾右盼见四处寂寥无人,这便出起馊主意来,指着回廊外的干池子:“夫人就便在这池子里。横竖这会儿不会有人过路。”

三姨太连声拒绝:“不要不要,若是被人瞧见,怎生了得!”

雪鹃道:“这会子乌漆摸黑的,又起了雾,便是有人,也不尽能看清楚。”

三姨太被雪鹃说动,再也撑不下去,将杂物全数交到雪鹃手上,提着裙裤越过栏杆,便到了池子边上。

雪鹃还在这厢打哈欠,却听三姨太一声惊呼,“扑通”一声重响,似是摔得不轻,吓得她差点把灯笼掉地上。连忙问去:“夫人怎么了?”

三姨太却不回答,只吓得惊叫连连,雪鹃心里怕得紧了,却壮着胆子提起灯笼走过去。三姨太竟跌坐在地上,面色青白,手颤颤指着前方,雪鹃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前方的淤泥里,露着一只白骨,白花花的手骨,根节分明,就那么从黑泥里伸出来,仿佛在向她二人翩翩招摇。

——

——

——*——

自那日三姨太撞见池子里的白骨起,这消息便似长了翅膀,风传到虞国各处。人人都知道,虞国公虞勒的府上,出了人命。

大旱刚毕,春雨方润,便起出池中人骨,多么晦气。

相传那是具小小的骸骨,还未完全长开,约莫只有几岁。

这使得坊间舆论更多了谈资素材。便有人猜那是虞国公的私生子,某年某日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争风吃醋的姨太太溺死湖中。总之是担着人命,使人惴惴不安。你想,当你位高权重,却不得不目睹一具来路不明的尸骨,在光天化日下,众口烁金中,施施然在你眼皮底下舒展开身体。白花花一片,从出淤不染的荷塘里出来的,刺得人眼酸生疼。这让你情何以堪。

人言可畏。再高的权位,再厚的家底,也是没辙。

问题的关键点就出在,虞国公不姓包,额顶没有月牙,肤色也不够黑,身边还没有一个可供商量问题的公孙先生。姓包的人可以毫不费力断审阴阳,可姓虞的国公却只能愁眉苦脸,默默郁悒。

所以,最终还是大嗓门丫头雪鹃的一句话起了点作用,她在厅堂中大声嚷:“既然怕晦气,干脆请个道长来做场法事好了。人都死了,管什么骨头是谁的。”

虞国公闻言频频点头,心中略觉宽慰,看来府里总算出了个厉害又懂事的。于是准备重金去聘请玄道高僧,并且还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要择个吉日将雪鹃纳为第三十三房姨太太。

国公虞勒已是花甲之年,莺莺燕燕共有三十二房妻妾,唯独没有子孙缘,家中只有正室遗下的一个女儿,年方十七,名唤小婵。便把她作明珠偎着,养在掌心。

——

——

——

这日晚间,虞小婵和丫环正在亭间赏月,一叠欲滴的红樱桃盛在白玉盘中,垒出边缘参差的小丘。

虞小婵漫不经心执起樱桃往口中送去,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中天那一轮皎月。

她已然盯了很久。仿佛那月宫上阴阴暗暗的白盘里,有什么迷人心魄的东西,让她根本移不开目光。

虽是如此,可她却根本不用低头,口中的小果核似长了眼睛,极有准头地吐到五步开外丫环手中的青纹冰瓷碗中。

丫环正想给她说个笑话,讨好讨好,因为小姐已经很久很久不笑。

虞小婵却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从凳上跳起,她目光惊慌失措,看向东南方。

丫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双目紧闭,昏了过去,趴倒在大理石桌上呼呼大睡。

东南方,蟾宫黯淡,月魄无光。

一个雪白的亮点由远至近,从遥远空中飞来。虞小婵目光炯炯,把眼睛瞪得斗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鬼怪。

而那并不是鬼怪。

是一个白衣青年。

他长着眉眼清俊,衣袂翩翩,仿如从月中飘来的仙子,又如一片洁白无污的云彩。

那身上若罩着微光,脸容瞧得越发清楚,虞小婵的眼睛却越瞪越大,那魅惑清俊的容颜越清晰,她反撑在石桌的手,便抖得愈厉害。

那人薄唇轻张,对她唤:“妙宝。”

她全身一颤,飞身往亭外跑去,仿佛幻作一道白影,疾速匆匆掠过荷池假山。

可那声音不甘休,不管不顾,不停在身后追赶。

妙宝,妙宝……

她不停步,跑得愈快,全身的衣裙都飞舞起来,挑着往人少的地方跑,往偏僻的地方跑,想把乌漆漆的檐角扯下来,被子一样把自己裹着;想钻个洞子,耗子一样躲起来。

可他终究拦下了她,一只手把她捏在掌里,目光从上而下注视,清澈明媚。她发着抖,被他握在手心,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害怕还是激动。

——他终于还是寻来。躲了这么些年,他为什么要寻来。

虞小婵颤颤启了红唇,仿佛此生第一次咿呀学语,说起话来喑喑哑哑支吾不成调,他却似乎听懂了,她说:“呜我,我又不是什么喵……喵宝,呜我,我是虞小婵!”

她情绪很激动,却刻意装出一副被认错的委屈,甚至对着他抬头挺胸,想要理直气壮证明自己的身份和说辞,应是如出一辙。

但他却笑了。

他哧然而笑,白净的脸上映着月光绵绵,他笑她,他又笑她,为何他每次只会这样嘲笑她。就算她卑微极了,他也不该这样笑她!

她恨恨,忍不住凶相毕露,抬起他握着自己手背的手,“嗷呜”一声,啃了下去。

他没有拿法术打她,甚至没有避。

他还在笑,看着冒出四颗血珠的好看手腕,他摇头笑笑:“妙宝,瞧你。你还是这样。”

看到血红,她吓得撩起绣着白芙蓉花的袖口想给他擦血,却被他这句话止住动作。她半伸出的手握成了拳,倔强抬起头:“谁,谁是你口中的,呜,喵宝。我可,我可不是。”

她本以为,只需要抵死不认,他便没辙。

谁知他蓦地捏起她的腕骨,力道之大,让向来皮糙肉厚的她痛“呲”了一声。右手,向来是她的死穴,碰都不能碰,一碰,便觉得疼。彻骨地疼。钻心的疼。

这一点,就好比被乡村医生拿刀片割过阑尾的人,他们的肚子上那个伤口,永远是最脆弱的所在。

她拼命跺脚,想甩开他的魔爪,口中呜呜地喊:“喵,喵,好疼!”

他忽然伸出左手,安抚她的额头,轻轻顺着她栗色的长发往后梳理,虞小婵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蒙着薄雾,静静地看着他,除了野性难驯,还有不肯妥协的分子。

他说:“你怎么不是妙宝?妙宝右前爪上有伤,年年不愈。发作起来疼得她满地打滚,看了让人心疼。你说,你怎能不是妙宝?”

她眼睛里忽然起了水汽,想哭。莫名其妙地委屈,莫名其妙地难过。

她不说话了,也不喵呜,默认了。

她就是妙宝。

“妙宝,你闯下漏子。走,跟我回白梅林去,那儿没人伤得着你。”他柔和似清泉的声音,带着蛊惑。像白日里泛着幽香的猪笼草,用香味吸引着自投罗网的青蝇。

她摇头。复摇头。复重重摇头。眼中水汽泛滥,却昂着头,不让它坠下。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或是,在等待什么。

他目光里讶异非常:“为什么不回去?白梅林不好吗?你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

她咬着下唇,再张嘴已像一个人类那样说话:“不好。普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让我回去?你告诉我一个理由。我应该回去的理由。你说得出让我回去的理由,我就跟你回去。”

他呆了一呆,怔了怔,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本来什么都想好了,抓着她的腕子,把她拖回去。可真正面对了她,他却发现她似乎不再是自己所了解的妙宝。她变了,变得连跟他回去,也需要问个理由。

他握着她的手缩回去,修长的手指摆成一个小八字,放在下颔上,依然是优雅从容。沉默片刻。两人相顾无言。可等他再抬头时,已有了说辞。他说:“妙宝,你闯祸了!”

妙宝吓得浑身一震。她一双光亮的大眼睛死盯着他,心想:我闯祸了。我什么时候闯了哪门子的祸了。

“妙宝,你杀了人。荷塘干了,尸骨起出了,你还不承认?”

她不承认,且使劲摇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栗色的长发从松松的云鬓里垂了下来,海波一般晃动。

她冷哼一声冷笑起来,斜眼剜了他一眼:“不呜。我不回去!”

普耳对着她的眼睛,双手从雪白的袍子里伸出来,握住她瘦削的肩,一松一紧地摇:

“妙宝,他们要请法师了。你法力那么低微,怎么抗得过?跟我回去。”

她歇斯底里地变了脸,冲他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嘶鸣。手指变成了尖尖地爪子,冲他挠去。

挠不着。他身法快。她扑空了摔到地上,又变成人形。她捂着肚子笑,笑得眼泪终于流出来。她笑得肚子痛。直打滚。

普耳很有耐心,静静看着她闹。

她闹够了,哭够了。站起身来,满身尘土,却不管不顾,只对着他微微笑,那笑容甜美柔和,让普耳有一刻的愣神。她竖起左边的手掌,变出小小的爪子,对着自己的心口:

“普耳,你要让我和你回去。就带妙宝的尸体走。”

普耳果然倒退一步。她捂着嘴咯咯轻笑,笑得眼泪都快掉下来,身姿颤动如四月里雨打的紫红月季,不仅招摇着人的眼睛,还连花瓣都快笑颠下来。

白衣男子伫立当地,被月光洗涤成一片。

这次不跑。她转过身慢慢走掉。

喵喵呜呜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风声婉约:

“普耳,你再别来找我。妙宝应付得来。再见。不,我们再不见。”

(二)

景象演幻至此,普耳忽然浑身一颤,法阵难以继续。他叹了口气,不言不语。

我望着虚空,微微有些出神,竟又是情事。

原来世人情根深重,错乱复杂,连妖也难逃其梏。

“罗刹姑娘?”

我正自发呆,思绪却被普耳打断。

“叫我南柯。”

“好。那我们便出发吧。”他似问似述地说。

我点头允了。

他抬袖便祭起一朵云。雪白如棉花团一样,蓬松柔软,踩上去有糯米年糕的感觉。那朵云托着我和普耳往一座巍峨大山飞去。

一座荒山。

一座青渺入云,峭壁危耸的荒山。

下方不停闪过树影森丛。旱朽了一年的树木,经过雨润,枯枝上始冒出些绿影,是叶苞儿,或是已长开的嫩叶。高空中的我们,无从得知。那感觉,就好像我们的下方放着一张巨大的焦黄色烙饼,上面缀满了翡翠色的葱花,而那葱花切得极细,让我们无法辨别是切的叶苞儿的小圆筒,还是嫩叶儿的小碎末。

只觉浩风猎猎,吹得人头沉面冷。

久而久之,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不得不承认,普耳是我见过的妖里面,法力最高强的。若是步行,这段距离要走三四天。

山腰里也伏着一团白云。

而那并不是白云。

我们在山腰落地来,才看清那堆白色,是个缩成一团的人。不,也不是人,该是只妖吧。它胸前插着一把蓝晶镶嵌的桃木剑。

普耳面色黯然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把那妖翻过身子来,是个女子。

只是,这白衣女子面色苍白若雪,脸上的红润早已退去,肌肤僵硬,气息全无,似是早已死去多时。普耳对着她身上插的那柄长长的桃木剑,目光游离而散乱,轻声说:“这是素朵。她死了。”

我点点头,表示看出来了。

他忽然抱着那女子的尸体,“噗通”一声冲我跪下,眼泪扑簌而落。嘴角抽动,哽声道:“南柯。”

“我在。”

似是因我淡定的回答,他仿佛一下子宽了心。

既而,他抬起那宽大的白色衣袖一拂,面上的泪水尽数去了,只余洁净的面,似是什么也未发生过。他冲我微微笑道:“南柯,为我补梦吧。在梦境中,使我和素朵一同死去,在过去的那一刻,一同死去。”微一停顿,他又道:“嗯,在现实中,也是一同死去。”

我微张了嘴,有些讶然。竟然是这样的要求。连梦里,也要一同死去。既而我恍然明白了,妖们的生命特异,死后旋即魂飞魄散。这素朵死了很久,看来魂魄早已经散灭,普耳他无从寻觅,于是只能希盼自己在过往梦境里,能同她一起死去,而不是让她像当初一样,孤独幻灭。

然而,仅仅是这样的愿望,真的值得苦苦修炼的他,付出生命吗?我心中忽然不想为他补梦,他看上去本该有那么美好而长久的生命。

我迟疑地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神情有些恍惚,却点点头,坚定地说:“是啊,是我负了她。我只求稍减心中的愧疚,和她同宿同归。不然,我死了也会有怨念存在这天地间。我……我只想,在梦里,让我自己不再抱愧,让我的灵魂,不再愧疚遗憾,让深爱我的女人……死得稍有价值。所以,请你为我补梦吧,南柯。”

我轻叹一声,真不知世间情字何解,但他痴心一片,心意已定,我也不便多说。罢了,成全他吧。

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我凝眸看向普耳,示意他将手中冰凉的素朵放回地上,走到我这里来。

从袍中拿出施法的七色翎羽,抬起令羽尾尖细的末梢,刺破自己的手指。接着,我捏起普耳修长的手指,依法刺破。将我俩的血同时滴往七彩翎羽上。我口中念动密咒,元神催动,七彩羽毛上顿时放出灿灿光芒。再趁机将鲜血洒向空中,纵身一跃,执起彩羽凌空飞速画动,将属于普耳的血符绘在虚空,继而,足点七星,手指三辰,依照血符,翩身而舞。

一舞终了。山腰里像是陡然起了一阵白蒙蒙的雾气,普耳在不远的地方,轰然倒下。此时,他只是熟睡。

如果当我从过往梦境中出来,他仍留在其中,这边现实中的他,才会真正死去。而在这世界上,能窥破梦境从其中出来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这样的担心,几乎不存在。

雾气缠绕而来,将我的身形亦掩住,我纵身一跃,跃入那片白茫茫的虚空。

——

——

——*——

夜色迷朦,亭廊间又起了雾。氤氲袅袅间,将池中新植的荷,及它们翠绿的叶盖,托成如梦幻泡影。

这是普耳的过去。我没料到,所见的开始竟就是他所讲述的——他听闻虞国公府起出了无名骸骨,接着,他去找了虞小婵。。

于是,我便化身一个看客,目睹所有人事物。但他们却看不见我。

跟着普耳走过回廊,他来到一个匾额上题着“婵娟阁”的地方,停住脚步,隐身在檐角的阴影里。我和他一起往里看去。原来是虞小婵的闺房。

虞小婵坐在牙床上,绣一张锦帕,帕上图案初成,隐约能见是一幅小猫戏蝶图。但她用的是左手,右手只是轻轻托着绣盘,并不使力。她绣着绣着,秀美的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梨涡淡淡,温柔可人。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拳着双鬓的丫鬟奔了进来,连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小姐,老爷请回来的那个道士,说咱们府里有妖怪……而且,还说在咱们婵娟阁这个方位!”

(三)

虞小婵手中的绣品掉到地上,针尖在她右手上刺出一滴血。

仅仅是一滴血,她却好像疼得不行,眉头都皱到一起,面色苍白。

丫鬟忙把绣活捡起来递给她,虞小婵接过来,说:“什么鬼道士,臭道士,平白无故说什么妖怪?”

丫鬟一脸不忿地点头,却又在眸中带了几分害怕,她疑神疑鬼地瞅了眼窗外,低声道:“小姐,那起出人骨的荷池离咱们院子很近……你说,会不会真有妖怪?”

虞小婵提起软帕,“啪”地一下轻轻打在她额头,丫鬟捂着头“哎哟”一声,却笑了起来。

虞小婵说:“走,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道士,敢来招摇撞骗。”

说着,手里的女红放到一边,她提起裙子奔了出去。

普耳在屋顶默默看着虞小婵跑入正厅,他却不敢进去。那里面似乎有个法力高强的人,这点连我也能感觉到。

还好,这梦里所有人都看不见我,包括普耳。于是我跟着虞小婵进了屋。

屋内灯光辉煌,不愧国公府,燃灯点烛全不担心油蜡,奢侈浪费,真是怡然成风。

“小婵,你来啦。”虞勒见女儿进来,微一错愕,随即指指自己身旁的檀木椅,让她去坐。

“爹,我听说有人在吹牛,说咱们府里有妖怪,来看看是什么人,敢这样妖言惑众。”虞小婵坐到椅上,伸手端起一盏碧茶,提盖拂了拂,也不喝,只是闻了闻。边说,边把一双俊俏的眉目往对面灰布玄袍的男子扫去。

虞勒闻言,手中的茶盏一抖,晃出两滴水来。额头上有一层微薄细汗。

他本来也是不相信这等玄虚之说的,可就在刚才,这个叫聆度的年轻道士,一抬手间,就把厅中所有的蜡烛熄灭,再一抬手,所有的蜡烛又已点燃。这大厅中,总共五百支油烛。

聆度解释说,他刚才是用的障眼法,并没有真正熄灭蜡烛。

虞勒这才觉得他不像是个吹牛胡说的道士。

可他刚才竟说府中有妖,而且是只小妖,又说前日晚间,还有一只大妖造访。话说得凿凿如确,怎能不叫人心惊害怕。

聆度见虞小婵挑衅的目光冲自己看过来,他长眉一轩,冷冷道:“有没有妖怪,虞小姐自己心知肚明,何必来问贫道?”

“你!——”虞小婵气结而呼,却什么也说不下去。普耳说得对,这个道士不是一般人,他明明已经看出了自己的身份,却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她回头向虞勒扁扁嘴,撒娇道:“爹!这坏人说女儿是妖怪,你,你立刻把他赶出去吧!”

我看得心惊,这虞小婵真是单纯得要命,虽然刚才聆度的话里确实是那个意思,但她竟不打自招自己说出来。

却见虞勒迟疑道:“这……这不太好吧。聆度法师远来是客,小婵你别胡闹了。快回房去睡觉。”

虞小婵一愣,似是觉得虞勒这般拂逆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他显然是有些相信聆度的话,对自己起了疑心。她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气咻咻站起身来,拂袖出门。临走时,还不忘狠狠瞪了聆度一眼。

见虞小婵,也就是妙宝,平安出了门,对面屋顶上的普耳,便悄然纵跃离去。我正想跟上去,忽然,只见一道灰影从正厅蹿出,向普耳追去。是道士聆度。

我料想必有一场恶战,但既然普耳后来能安然无恙遇到我,想来这战再恶也恶不到哪去。倒是这妙宝,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兴趣,想探探她的究竟。我想,反正我只需操纵自己的心念,就随时随地能去到普耳的所在,不如先看看虞小婵在做些什么,然后再去观战。这样想着,我就往她的闺房婵娟阁走去。

我还记得普耳记忆中的那夜,那个呜呜咽咽的妙宝,哆哆嗦嗦忘了怎么说人话,却在最后扬起倔强之极的目光,对白衣男子坚定地说:“普耳,你要让我和你回去。就带妙宝的尸体走。”

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此刻却在屋里砸绣花棉枕头。

她一下一下地砸,往地上砸,往床头砸,往墙壁砸。砸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也不知这样是否真能使她宣泄情绪。多幼稚的孩子啊,我想。

她的表情显得生气,不忿,委屈。撅起的嘴一遍遍的念:“死道士,臭道士,有本事快来和妙宝一决雌雄。”

我笑了笑,看得久了,便觉得乏味,正想去找普耳,却见妙宝手中的枕头,啪地一下砸到自己的右手腕上,她顿时哇地一声哭起来。眼泪珠子一颗颗似断线珍珠往下掉,她抚着手腕,似乎那里痛得不行。我有些惊讶,被一个枕头砸中,竟然能这么疼?就算常人尚且不会,何况一只妖。尽管,是只修为不高的小妖。

只见瘦小的她蹲到地上,把头瑟缩着埋进臂里,低低呜咽。她吃痛的右手长长的伸在膝盖上方的虚空中,似乎很疼很疼。这姿势让我心里陡起怜惜。

她只比我小一岁,也是这么孤独。却比我更加无助。因为好奇,我试着去探她的回忆。虽然这行为不怎么亮堂,但我自我安慰说,这样是为了更好地帮助普耳实现心愿。

于是,我看到了她和普耳认识的经过,以及,素朵。

——

——

——*——

那是一片梦境般的白梅林。

数不清的苍翠树木掩映其中,纵横交错。一些梅树枝头,开着粉、白、红各色梅花。雪花四散,把这森林染成白茫茫一片。

一只雪白的狸猫刚刚逮住了一只肥美的野兔,缩身到一棵高大的沉檀树下,开始品尝美味,那里有一个树洞,是她的窝。

那是一棵巨大的沉檀树,通常只生长在佛国仙境,却在人间出现。它翠绿的枝干开散,像一把撑开的雨伞,树身四散着柔柔幽香,使人昏然欲睡。沉檀,是无忧无虑的存在。我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有沉檀出现的地方,必然有一段凄美悱恻的爱情需要安葬。

我见雪花漫天,天地苍茫,似乎静谧的岁月全无止境,只好将她的记忆加速。

于是,四季在我眼前飞掠而过,像在演一出皮影戏。

重雪骤然消融,梅花含苞,盛放既而无声凋谢,转眼,春来了。

(四)

这是一年早春。

冰雪融化的溪流,淙淙在山间流淌,唱着呢喃的清歌。溪水浸润过的草地,绵长的青草鲜翠欲滴,夹杂着各色各样的野花儿,风一吹,便摇曳生姿。

清晨,一个白袍男子踏入了白梅林。

他闭上目深深呼吸,神清气爽之余,似乎对这里青葱的草地和森林,非常满意。

那是普耳。

忽然,一道白影向他扑来,伴随着嗷呜作声的威胁和恐吓。他一抬手,把那白影挥开。定睛一看,是只雪白的狸猫,此刻正伏在一棵罕见的沉檀树上,全身的毛倒竖着,对他龇牙咧嘴毕露凶相。

他见那狸猫碧蓝的眼中闪着凶恶的光芒,显然野性难驯,一时觉得有趣。或许,这只小小的狸猫,是把自己当做兔子一样的猎物,就这样扑来,想把自己吃掉吧?

他好像起了玩心,哈哈一笑,突然对着树杈上的狸猫化出真身,竟是一只长耳朵的白鹿。

陡见到这诡异变化,白色狸猫吓得不轻,一愣之下竟然没抓牢树干,“喵呜”一声从高高的树枝上跌落下来,摔到草地上,仰着雪白的肚子。却似吓得浑身无力,竟不知动弹,不知逃走。

它拿一双玲珑剔透且无知无畏的眼瞪着普耳,爪子缩在肉垫里,整个的像一团初春未化的雪,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落在草地上。

普耳化成人形,俯身看着它,笑道:“要不要修炼法术?”

狸猫打个滚儿爬起来,喵呜一声,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绕着他打圈儿,拿头去蹭他。

普耳说:“你喵呜喵呜地叫,又这么可爱,我给你起个名字。嗯,妙宝?好不好?”

白猫竟又喵喵叫了两声,尾巴高高竖起,摇来晃去,似是很喜欢这名字。

普耳摸摸它的头,笑着说:“那从明天起,我就给你讲说修炼之法。你可要好好练习,不能偷懒……”

……

时光的片段在我面前飞一般的掠过,妙宝和普耳每天就是修行,饮食,睡眠,简直过得像杯白开水般乏善可陈。我赶紧让时间加速而过,直到我在景象里,见到素朵出现。

那是一棵细长的白桦木,孤伶伶立在林中。每每妙宝和普耳讲说修炼法门时,它都在旁听,它的进界极快,后来已经能和普耳进行交流沟通。而妙宝,却还只能喵呜呜地表达心意。

白桦木是有些瞧不起妙宝的,因为有一天,它幻出了人形,美丽端庄,一身雪色裙裳,翩然若仙。

她看妙宝的眼神越发的自得和嘲诮。有一天她指着臂膊上的抓痕对妙宝说:“你看看,这都是你以前练爪子给我抓出来的。总有一天,我要趁普耳不在,把你煮来吃了。”

妙宝心头害怕,比从前更加用功,日复一日苦苦修炼,却怎么也幻不成人形,白昼里还得受习性限制,蜷在树杈上闭目沉睡很久。

普耳对白桦木的悟性和修炼赞不绝口,他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素朵。沉檀树上的妙宝眯着眼瞥了一眼他们,更加觉得无趣,于是呼呼大睡。

从素朵化成人形开始,妙宝越发喜欢缠着普耳。它常常在有大太阳的中午,躺在他怀里打滚,这时,它就像一只寻常的猫儿一样,闭起眼来,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舒服地好像要睡过去。它又往往翻过身去,腆起白绒绒的肚皮,拿爪子指指自己的肚子,喵喵叫一声,好像在说:“给挠挠!”

普耳便笑骂道:“不去修炼,就知道偷懒,不给挠挠。”说着,把它丢到一旁的沉檀树上。

类似种种,素朵往往被妙宝各种匪夷所思纠缠普耳的行为气得义愤填膺怒上眉山。

修炼的日子如此漫长,枯燥,乏味。但我看穿妙宝的心思。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激怒素朵,为什么总是缠着普耳,为什么以前对它来说食物就是一切,而现在好像普耳就是一切。它想明白了,原来,它是想独占普耳的关爱,它想就这样天长地久陪着他。

但它不懂这叫情爱,它只是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而当它想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素朵和普耳的感情越来越好,他们终于结成一对鸳侣。原来他们才是天长地久的一对。陪着普耳的,是素朵。而不是它妙宝。

他们成亲那天,妙宝失了踪。

我有些茫然而失落,觉得故事不该这么简单,于是并未追寻妙宝而去,我留下来,却听到普耳叱责了素朵。

只因素朵说:“妙宝走了便走了。它那么笨,比我先修炼好几个月,却也修不出人形。说不定是出了林子,落进猎人的陷坑。它的法力低微,恐怕还打不过一个人。”

她说完这句,我第一次见到温文儒雅的普耳发火。

他的面色陡然沉下来,对素朵说:“你别再说妙宝笨的话,一句也别再说。”言毕,他继续往林子深处寻去。寻了三日,却仍没有妙宝的气息。他们终于相信妙宝是真的走了。

我心头觉得奇怪,我一定是错过了什么。闭上眼把妙宝的记忆往前过滤,终于,我发现了那个雷鸣电闪的夜晚。

那晚的雷电,比我经历天劫的时候大得多。成片成片的闪电和霹雳,在白梅林上空攒动。列缺轰隆,暴雨倾盆,狂风摧木,声势怕人,仿如末日。

普耳居住的山洞里,点着一盏幽暗的油灯。他静坐在蒲团上,眉间额头全是冷汗。面青如铁。

“喵呜——”他脚边蜷着的妙宝,蹭了蹭他。叫声被雷声湮没。

他还是不醒。

我看出来,普耳是因为修炼走火入魔,被魔境魇住了。所以才醒不过来。

妙宝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或许普耳有告诉过它关于走火入魔的事情。

像一个人在思考时会不停踱步一样,它开始围着普耳不停转圈。不停地喵呜。焦急万分的模样。

闪电的光芒把山洞照得透亮,我看到妙宝的眼睛瞪向洞外,它那双翡翠一般的蓝玉眼睛,闪着坚决的光。继而,像一道浅淡的白色闪电,它飞身蹿进了暴风骤雨里。

我疑惑它这是要去哪里,忙跟了出去,于是也被大雨淋得湿透——虽然梦里的人看不到我,但这里面的所有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实质。只有对他们来说,才是梦。

我心中的好奇太重,只好竭力去跟上妙宝。然而我只能远远看到它的身影,不至于跟丢。

不一会儿,我看到它停下了奔跑。

这只洁白的狸猫,此刻已经被泥水污浊成一团灰色的绒球。

它在那片悬崖上停住,我在悬崖下看它。

继而,我看到妙宝伸出右爪,往那悬崖边缘的一片冰晶岩抓去。

它的爪子构造,显然不足以使用任何可以助力的工具,包括石块、树枝等等。那块冰岩下面必定埋着什么东西,所以它才急于想要拿出来。或许,是能救普耳的东西。

我看到它不停地挠,不停地挠,右爪在石上每挠一次,就挠出一道抓痕,而它的右爪,很快地,就变得血肉模糊。血肉有温度,爪子有力度,它这样做,使得冰晶岩有了一些凹入。虽然这看上去太像是在以卵击石,铁杵磨针。

然而它竟像是不知疼痛,连换爪也不屑去做,只是飞快地挠那块石头,希望赶紧把它挠碎,使它下面埋着的东西,得见天日。

我不忍再看下去,只好使镜头快进。

当我看到一只右方爪臂上全是鲜血的泥球从我身边跌跌撞撞跑过,它像所有瘸了的三脚猫一样往前跳走,我才恍然发现,此时天光微亮,雷雨已经停了。

可见妙宝挠了多久。

我最后抬头望一眼悬崖,那上面血色殷红。残留的雨水混着它滴落,一颗颗坠下来,吧嗒吧嗒,像极了成串的红缟玛瑙。

我跟着妙宝到了山洞,普耳的情况越发不妙。他已经倒在石床上,面色青紫难看。妙宝喵呜一声,那声音里带着重重的颤抖和哭腔,我仿佛能听得出来。

它不顾浑身泥泞,从口中吐出一物。

(五)

竟是一枚万年雪参。

我再次深入它的记忆,看到小小的雪白狸猫,躲在沉檀树下,仰首望着一个怪老头把雪参放在悬崖边上,挑指化出一道水柱,接着,将那水柱覆在雪参上头,长喝一声,将它们凝成了一块莹亮的冰晶岩。继而,那老头儿径直往天上飞去。我看清了老头的长相,是峨灵山仙人中最爱罗珍觅奇的南华上仙。

万年雪参是得来不易之物,对百病都有奇效。虽然没听过可否对走火入魔的人施救,但显然这已是妙宝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我看着它把雪参嚼碎,喂到普耳口中,抬起血肉模糊的右爪,扶动他的下颔,帮他咽下。我猜它之所以不用左掌,是因为左掌上有尖利的爪子,怕伤了普耳。而当它使用那只伤得惨不忍睹的右掌时,我看到它疼得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不停颤抖。

普耳醒了。他一掌把妙宝打得落到地上。

发出那威猛的一掌后,他似才魔火泄尽,彻底清醒。

既而,他看到了地上泥球一般的妙宝。它口角流着血,早已失去了知觉。他盯了眼自己的手掌,瞧妙宝的模样,竟是被自己打伤的。他不明所以,但隐约猜到,或许在危难关头,是这只小小的狸猫救了自己,而自己竟恩将仇报,失手伤了它的腑脏。要知道,一只内腑受伤的猫,是没有办法修炼成仙的。

后来,普耳救活了妙宝,可它的修炼却从此止步不前。

我不想再看下去,因为这些已经足够。足够我了解这个故事。于是,我从妙宝的记忆里出来,她仍蹲在婵娟阁里,呜呜哭泣。

为了缓一缓我微觉沉重的心情,正想去普耳那边看看,却见窗外嗖地飞来一道白光。落到地上,便化作一个美丽的女子。

素朵。我当然知道她的名字。

素朵甫一着地,便一步上前,揪起了妙宝的衣领。

妙宝眼上泪水未干,却不甘示弱,狠狠瞪着来人。

素朵说:“妙宝,你还在这哭!你知不知道普耳为了你,正被那个道士追杀,现在他在大荒山与那人性命相搏!”

妙宝愣道:“你说什么?”

素朵咬咬牙,细长的柳眉竖起,道:“你闯下弥天大祸却还赖在这里不走,普耳劝不动你,但他听说那道士真的来了国公府,只好来这儿保护你。可你倒没事,那道士现在却要杀他,你听懂没有?他要杀了普耳啊!”

杀了……普耳?

妙宝仿佛这才听懂她说的什么意思,打了个哆嗦,想起那个深不可测的道士,她呆呆的眼中闪起一丝害怕的光芒,继而又变成坚决。她一抿下唇,伸手狠狠将素朵推开,双手比划捏成法诀,化作一道白影,往窗外疾速飞去。

紧接着,素朵也化出一缕白光跟了去。

我连忙闭目催动心念,前往普耳的所在。

大荒山,就是我当时施用清夙令的那座青山。半山腰里,两条人影交来错去,斗得难解难分。聆度用的一把镶着蓝晶的桃木剑,挥舞起来,霍霍生风;普耳却是空手,想来是没和人打过架,虽然法力尚可,但已是左支右绌,招架艰难。

我站得远远地看,生怕剑气、法焰一个无眼,冷不丁跳来误伤了自己。而此时,妙宝和素朵还没有赶来。

他们斗了很久,久得我可以在这两人生死相搏的时刻,坐在一旁的大石头后面支颊观战并呵欠连连。他们虽还没全然分出胜负,但普耳看上去已经不支,额头后背涔涔是汗。

这时一道白光从天而降,正好落在我藏身的大石头前方。着地后化出人形的素朵,从袖子里抖落一团白色的绒球,那绒球落到地上,好半天才化成人形。却面色苍白,显得虚弱不堪。

我暗自疑惑妙宝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却听素朵冷笑道:“你离开白梅林好几年了,修为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要不是我接住你,恐怕你从云里跌下去,早就粉身碎骨了。”

妙宝这次却没去理会她的讥讽,和她争吵,她只是紧紧注视着场中斗法的普耳,眼中满是焦急。谁知此时,身旁的素朵,却露出一个诡异莫名的笑容,从我这角度,刚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悄然伸手到妙宝背后,将她往战阵中聆度那边,狠狠一推!

我一时忘了自己是个旁观者,不禁喊出声来:“小心!”

但没人听见我的话,没人看得见我,没人理会我好心的提醒。这世界所有不被人看到的好心,都会变成伤心。此刻我就有点这类伤心。

只见妙宝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枯叶,或一张断了线的纸鸢,她不及惊呼,不及停顿,身体已经快速地冲向聆度手中的桃木剑——

聆度大喝一声,木剑陡长数倍,如泰山压下,刺向手无寸铁的妙宝。

她惊恐万端,眼中全是乌澄澄的剑影,蓝闪闪的水晶光……

然而,一声巨喝响起,一道巨力猛地把她揽住,将她冲向木剑的势头阻下,随即拉开一边。

我看得仔细,差点欢呼起来。

妙宝像是闻到了身后怀抱中熟悉而使她心安的气息,她鼻头耸动,高高兴兴唤:“普耳,普耳!”

普耳气息不匀,他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妙宝愣住了。是啊,她来干什么,她来这里,无非是不想看到普耳被这坏道人聆度杀死,可她来这里,除了能添乱,还能帮他什么!

只在她这一愣神间,聆度却并未停下动作。他一击不成,另一击即至。桃木剑似毒蛇一般如影随形,这次的凶猛更甚刚才。那排山倒海的力道,把普耳的衣袍全数鼓荡起来。他刚把妙宝推到一边,自己就像一叶落入暴风雨中的扁舟,被那猝然而至斗增数寸的桃木剑惊得睁大了眼。

“哧”地一声,长剑入心。

桃木剑插入了白衣素裹的身体。然而,却不是普耳的。他面前笔直挡着一个女人,她姣好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额上的汗一瞬间全冒了出来,密密麻麻,似被暴雨淋过。

“素朵——”

普耳长叫一声,激怒之下,击出一道深蓝色法焰,砰地一声将一剑得手正好松懈的聆度打得一个趔趄,他刺入素朵身体的桃木剑顿时离手,“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普耳似中疯魔,连发法焰,这使得受伤的聆度没法拿回桃木剑,而只能不停躲闪。妙宝在一旁呆呆站着,懵懵懂懂,傻了一般。

聆度见无法胜过普耳,长声笑道:“哈哈,这只白桦妖,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语声被普耳猛然击出的法焰顿住,聆度不及再说什么,瞬间化作一道灰影,匆匆飞离了大荒山。

我没想到,素朵竟是这样丧生。为了帮普耳挡剑。被桃木剑刺中要害,一剑穿心。

没想到,她竟然这样爱普耳。

普耳抱着委顿在地的素朵,眼神呆滞,哀哀哭泣。傻站在一旁的妙宝,像一个木桩子。毫无用处,也没人在意她。

素朵伸出苍白的手,去拂普耳的泪,他正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素朵,素朵,素朵。

这名字像一个诅咒,使得妙宝的身体不停颤抖。她不明白为何会是这样,为何素朵要把自己推出去,为何普耳又搂着素朵哭。他看上去那么伤心,难道他心里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素朵死了,她可以陪着他,但他心里只有素朵一个。只有一个素朵。难道素朵真的会死吗,那普耳该多伤心……

我看到妙宝的内心,就是这么些单纯的想法。

妙宝狠狠一跺脚,她抬袖擦了擦眼泪,化作一道白影,往刚才那道灰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我看到她内心最后一句独白,她说:这道士为什么这么坏这么坏!为什么要杀死素朵,害得普耳这么伤心。我非要让他把素朵的命还回来!

我目送妙宝的背影消失不见,心想,她会不会再一次从云端坠落,这次没人能用袖子兜住她了吧?

我再转头去看普耳和素朵。

只见素朵伸出细长纤白的手去拂他的泪。她微微笑:“普耳,普耳,你现在终于知道,谁最爱你了么?”

普耳重重点头。他说:“我一直都知道啊,我一直知道素朵爱我。我也爱你。”

素朵却好像很失望,她摇了摇头,说:“不是啊。你不知道。你常常在梦里唤‘妙宝、妙宝’,我全听到了。你心里很喜欢她,却不说出来。”

(六)

普耳一愣,继而他使劲摇头,将她的臻首揽入怀中,嘶噶着嗓,哽声道:“我错了。是我不好,我是常常想念她。对不住,素朵。”

怀中的女子呼吸渐渐虚弱,她说:“普耳,但你那么想着她,我真的好伤心。”

普耳狠狠捶了胸口,他哭道:“我再不想着她,再不想着她!她只是个吃了人的小妖,我普耳对天发誓,从此以后,只爱素朵一人!”

素朵听到这话,惨白的面上露出满足的微笑,重重的呼吸了几口,眼见就要落气。

普耳还在声声呼唤着她。我这才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是来帮普耳和素朵一起死的。可现在,按照事实情况,他显然不可能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而素朵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弱……于是我只好向他们走去,走向垂死的素朵,嚎啕的普耳。

我把手伸向那把蓝晶桃木剑。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手在颤。

咬咬牙,我终于提起了那剑,它镶满蓝色水晶的剑身从素朵的躯体里缓缓钻出来,曝露在空气中。我双手捧住剑柄,对准了普耳,正准备刺去,他却抬起了头,看向我。

他忽然冲我一笑,我恍恍生出错觉,仿佛他看得见我。顿时停住了动作。

谁知,他竟纵身一扑,自动迎上了剑刃,一声轻响,莹蓝剑身已深深插入他的心脏。我轻呼一声,像被烙铁烫了,双手立刻离开剑柄。

尽管不是我亲手杀的,却总感觉这双手,沾满了普耳的鲜血。

普耳唇角微笑未歇,却不再是看向我这面,而是冲着素朵。

他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我忙凑耳去听。

他说:“素……素朵,你看,这把剑多有灵气,斩妖务尽,它杀了你不够,还自动跳起来,要来杀我。”

“可这没什么不好,它提醒了我,该当如何。如你所说,我平日里总想着妙宝,对你并不够好。是我空负你一腔情意,”他脸上一直在笑,无愧于心的笑,“如今你因我而死,若是我不能陪你同时魂飞魄散……我,我将多愧疚。我将有怨念,你知道吗?素朵。”

“……素朵,走吧。”他轻叹一声,落了气息。

我心头沉郁难当。普耳就这样死了。在我看来,或许意义不大,但对他来说,却不敢背负一个爱他的女人一条性命。况且,他还是对她有所愧疚的。所以,对他来说,或许,唯有一死,才能心安吧。不管如何,他们终究是死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大抵算是了结了普耳的心愿。

而他的死太过突然,太过简单,跟我预想的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没经过排练,才显得异常仓促。然而人活于世,有什么事情是可以经过演练的?世事往往就是这么突然,这么仓促,这么简单。让人猝不及防,超乎意外。我有些遗憾,或许这次我本来可以先看一看事情发生的经过,然后再帮他施法,这样在素朵为他挡剑的那一刻,我可以从普耳身后一推……本是同命两鸳鸯,一剑同凋双梦魂。这样,或许我能帮普耳画上一个更为凄美的句点。可细细想来,既然横竖是死,凄不凄美又有什么关系。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心头念起咒诀,离开普耳的梦,回到现实中的大荒山。

——

——

——*——

从梦中出来,看了一眼地上气息全无的普耳和素朵,他面色红润,露着微笑,看上去如同美梦沉酣。我心想,他真的是求殇得殇,同她死在了一起。这似乎并不是多坏的事情。

谁知这念头刚一转完,忽见东南方一个灰点正朝这里疾速飞来,片刻间,它已来到近处。我看清了,那是聆度。

他着地后,径直朝我走来,经过我身边时,却只是扫了我一眼,接着便越过我,来到俯卧在地的普耳和素朵身旁。

他长袖一抖,雪白的绒球从中跌落下来,化出人形,正是妙宝。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妙宝真的找到了他。而更吃惊的是,妙宝此刻看上去非常不妙。她面色极其难看,连呼吸都显得困难,我甚至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我皱眉问聆度:“是你打伤她?”

聆度冷哼一声,抬手一招,插在素朵身上的桃木剑像长了翅膀,凌空飞到他手中。他说:“我打伤她?这么小的妖,打她岂非自贬身份。她自己来找我,说要以她的性命,换回素朵的性命。我念在她一片诚心,就答应了。”

我说:“你不是说大罗金仙也救不了素朵吗?”

他哼了一声:“大罗金仙救不了她,不代表我救不了她。”说到这里,他嘿嘿冷笑起来,那笑容诡异非常。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惊得连退两步。

地上本应死去很久的素朵竟突然睁开了眼。她身上的伤口处,一滴血都没有。她看见了对面持桃木剑的聆度,冲他微微一笑。

他们竟是相识。

随即,素朵站起身来,目光被蜷缩在地上的妙宝吸引,她痛苦万端,面色惨淡,显然命悬一线。素朵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说:“聆度,你的法术真是高强。这个假死术果然妙。哈,这个傻妙宝竟然真的去找你了。”

妙宝闻声抬头,她一双清澈的黑眼睛开始变成碧蓝色,那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她呜呜一声,冲素朵露出一只猫应该有的凶相。她说:“素朵,你竟然骗了我和普耳。”

素朵摇曳生姿地走向聆度,他将她揽在怀里。她笑道:“是啊,我是骗了你和普耳,骗得你去找聆度报仇,然后他会把你杀死在一个无人能寻到的地方。”

说完这句,她面带疑惑扭头看向聆度:“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万一被普耳发现真相,那可如何是好!”

聆度看了眼地上的妙宝,沉吟道:“她……我见她挺可怜的。她说要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我一时心软,就带她来见普耳最后一面。”

素朵从鼻中哼出一声。冷冷的眸子扫到妙宝身上,眼中闪着无比的愤恨和得意。

妙宝却不再看她,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动身躯,往普耳身边靠去。她一寸寸地挪动,我看得不忍,上去把她扶了过去。

她抬起右手,轻轻去抚普耳的脸,喵呜呜哭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了感受那手掌的痛,还是这份爱的痛。

她说:“还好。这样也还好。至少素朵没死,你们又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普耳。”说着,她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梨涡浅浅,美不胜收。

我忽然想要落泪。身为仙人,却无泪可掉。

妙宝忽然说:“普耳,你没事吧?你怎么身上这么凉啊?”她说这话时,显得非常慌张,因为摸到普耳的脸颊,发现那温度不同寻常,但她随即释然了,嘻嘻笑起来,像极了当初那只无忧无虑的雪白狸猫。

她笑道:“喵呜,哈哈。我知道。是因为妙宝要死了,自己的爪子凉,才觉得你的脸凉。”说着,她把右手缩了回来,像是怕冰疼了普耳。而甫一离开他的身体,她的眼泪忽然又来了。

她哭泣着,哽咽不成声:“普耳,你知道吗?妙宝没杀过人。我路过虞国公府,在荷塘里发现个刚刚溺死的小孩,我好想变成人,好想跟你说话……我,我才忍着作呕的痛苦,吃了她。”

她似乎是想起了那份痛苦,真的干呕起来。既而,像是说完了所有该说的话,再没有什么遗憾,她冲着身旁的普耳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乖乖地伏到地上,等着死神到来。

素朵冷嘲地笑了一声,从聆度怀里出来,走到普耳身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说:“什么他身上凉,他只是守着我的‘尸身’太久,睡着了而已……啊?!”话音未落,她就像被什么毒虫蛰了一口,惊跳起来。

她惊恐地喊:“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飞跑到聆度身边,一把揪起他的灰布衣袍,冲他喊:“聆度,你杀了他?你为了和我在一起,就杀了普耳?!”聆度听到这话,显然也吃了一惊,重重摇头。

素朵又疯了似的飞快蹦到普耳身边,再次探手到他鼻端,气息全无。

她惊得坐倒在地。

我说:“素朵,普耳为了和你一起死,他自杀了。”

素朵哇地一声哭起来,她拼命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他说了,他说他普耳今生今世,只爱素朵一人……他怎么就死了,怎么会?”

我定定看着她,说:“是的,他就是死了。普耳已经无愧无疚地死了。”

素朵像是终于信了我的话。她彻底愣住,双目无神而呆滞,像一个被抽空灵魂的傀儡偶人。

地上蜷着的妙宝突然吐出一大口血。她就要死了。

素朵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对聆度大喊:“聆度,快,快!快救活妙宝!”

我心想,这女子竟忽然发了善心,是不是普耳的死,让她醒悟了什么。

见聆度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她嘶声大叫:“不行!我不能让她跟普耳一起死!聆度,你快救活她,你救活她,我就答应你,跟你做一辈子的道侣!”

聆度说:“就算能和你做三辈子的道侣,我也救不活她了。她为了用性命交换你的命,求我断了她灵台生气。”

仿佛为了印证聆度的话,他话音甫落,妙宝就舒出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我亲眼看到一棵巨大的树灵从空中飞来,张着翠绿的伞盖,浑身发着光芒,将她的魂魄抱走。

那树灵散发着幽幽香味,像一个怀抱婴儿的母体,将那一团白雪般的猫魂揽在怀中,朝西南方去了。

原来,这棵沉檀树要安葬的,是妙宝的情。

这份情虽然不够凄美动人,却是我见过最纯最真的情,想来,它足以养沃沉檀树下的土地,使得沉檀树来年再发新绿,幽香绵柔。

树灵带走妙宝的魂魄,除了身为仙人的我,谁也没有看见。

“不!我不准,不准你们死在一起!”

素朵尖声而叫,失控的音波似锋锐的针刺进众人的耳朵。那是疯狂而绝望的宣泄。也是对她自己最可悲的讽刺。

我不愿听下去,耗费一点心神,揽过清风为辇,往玄霄而去。

趴在地上的素朵和她身旁的聆度,渐渐淡化成两个小点。

妙宝的沉檀梦,离我渐渐遥远,不见。

怀里雪团般幼弱的雪猊儿“吱唔”一声,我垂头去看,它阖着水蒙蒙的眼,毫无忧愁,拿鼻头使劲蹭我。

我微笑抚它头颈:好了,我们不管这些闲事啦。恩,就回峨灵山去了,就回去了。

它便眯缝了眼,拿细小的爪子挠我,显得有些撒娇。

它说:雪儿饿了。

最后修改:2022 年 12 月 05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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